父亲节
2016年6月18日晚上8点半,李明亮在北房间里一边看视频一边泡脚,他老婆在南房间里哄儿子睡觉。
这时手机响了,显示的是他爹的名字。李明亮从未在这个时候接到过他爹的电话。
“明亮,爹给你说个事儿。爹在城里输钱了。”李明亮心里咯噔一下,家里的钱都在他爹手里。
“输多少?”他问道。
“输了十来万。家里本来还有两三万,现在一分不剩,还差人家十来万。”
“你咋玩儿怎大的?”
“我不是想赢点儿呀。输了啥法儿呀。你明儿个儿往我卡上打一万。”
“我这会儿手里没怎些儿。”
“明儿个儿不给人家,人家切恁爹一个手指头。还要恁爹手指头不?”李明亮一下子懵了,电影里黑社会的镜头满脑子都是。
“我明儿个儿一早回去。到家再说吧。”李明亮想回家看一看啥情况。
“你回不回来不要紧。你见个月往我卡上打一万。”
“我哪有怎些儿。见个月发了工资,还完房贷车贷,都快没了。”
“你婊养的咋没怎些儿?”然后是破口大骂。“我过不肃静,恁谁也甭想活。我把恁一个儿个儿都宰了”
“等我明儿个儿回去再说吧,行不儿?”
“明儿个儿带着钱来。”声音大得不得了。
李明亮还听到他娘带着哭腔的吵吵声,“日子都过到死路上去了。”
挂断电话,李明亮半天回不过神来,刚开始听他爹说话的状态不像喝酒的样子,后来几句就跟喝醉了一样。以前有过几次,他爹一喝醉就骂他不孝顺,骂得要多难听有多难听。他爹一喝醉就打人。他赶紧拨打他娘的手机,无人接听。他又拨打他爹的手机。
“爹,你把手机给俺娘。”
“给您娘干啥儿,有啥话你给我说就行。”
“你把手机给俺娘,我跟俺娘说。”手机交到了他娘手上。
“娘,俺爹是又喝多了不儿?”
“一喝多就耍酒疯,就找人不如意。明儿个儿你千万别来。”
“咋不来呀!带着钱来。”他爹歇斯底里的喊。手机又被抢回去,又是一阵骂。手机不是免提,也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又拿菜刀嘞。我就站这儿不动,你扎我吧。”娘的声音。
“拿啥菜刀呀。”二叔的声音。
有二叔在,我心里稍安定一些。
二叔这时拿起手机说,“明亮,家里没事儿,路怎远儿,明儿个儿甭儿来。”
“你要让孩子来了,我把啥事儿都给孩子说了。”娘的声音。
“二叔,你千万拦着点,俺爹一喝多就迷糊,不知道轻重。”
“没事。放心。”二叔说。
李明亮后来还是不放心,想打给二叔问个什么情况。反复几次,才终于打通了二婶的电话。
“明亮,没事儿,我跟您二叔刚从恁家回来,您娘这不也跟俺家坐着嘞。恁爹就是喝多了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恁爹一喝多就这样呀,要杀这个,要杀那个。男的,老些的,原是一喝多就爱说点狠话儿。”
“二婶,要是光喝多了,我倒不大担心。我怕他真输人家钱了,真剁他一个手指头,出点啥事。我明儿个儿还是回去看看吧。”
“哪输人家钱了。咱城里玩麻将没听说有玩大的,他保准胡说嘞。恁爹也是过日子人,他也不舍得玩大的。”
“俺爹他不喝酒啥事没有,一喝酒他管不住自个儿。我怕他万一真有啥事。”
“没听说输钱的事,你别信他这个。天怎热,你千万别回来。你要是真回来,等你走了,我就跳河去。”这是他娘的声音。
“等明儿个儿清起来,看看再说吧。你跟俺二叔帮着多操一步心。”李明亮说。
“放心,没事儿。我跟恁娘跟这儿再说会儿话,等恁娘回去的时候,恁爹都睡着了。”二婶说。
等这一圈折腾下来,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。李明亮多疑爱多想又胆小,躺在床上,直挺挺的,双眼紧闭,总是睡不着。小时候自己哭着跑到爷爷家,“爷爷,你快到俺家看看去吧,俺爹又揍俺娘嘞。”这个画面挥之不去。他不敢往坏处想,但是又得不想,他知道他爹喝醉了啥都做得出来。小时候他爹喝多了,跑到隔壁村别人家里,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,李明亮听说后,八九岁的孩子,整个小身子吓得哆嗦成一个,都不敢一个人睡觉,非要钻到他娘的被窝里。他不知道这会他娘有没有从二婶家回去,他爹有没有睡着了。
他爹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要钱的话,不知道这次到底是真是假?如果是真的,输的钱总得还,他又到哪里去凑钱,真是十几万的话,总得一下子还清了,怕是高利贷。自己再慢慢挣钱还。如果不止十几万呢?如果这次还清了,下次再赌呢。如果万一哪里出差错,真被人剁了手指头呢?读书时,他爹、他娘和二姐、外甥、外甥女一家人去赶庙会,和别人起了冲突,他爹被人家打得头破血流。后来李明亮听说后,气得咬得牙根生痛,恨不得就在眼前,宰了那个人。真要出了事,他决定整一包炸药,把那个地下赌窝炸个底朝天。他还想起来,十几天前,他爹突然要李明亮的身份证复印件,自己在上海的住址,敌人已经掌握得一清二楚,看来这是一个大的战役。他越想越有精神。
想得正入神时,电话响了。是娘的手机号。反复叮嘱李明亮,让他不用回家了。还说他爹去村里马路上锄草去了。李明亮看了一下手机,五点二十分。李明亮赶紧又给他爹打了个电话。
“爹,你没事了不?”
“我啥事没有,锄草嘞。”
“你夜儿个儿黑咾,说输人家钱了,真的假的?”
“那个事儿没有。”
“吓得我一黑咾没睡着。”
“你有啥睡不着的。我这没事,还不是你的事。”
“我这儿也没事,别瞎操心。”
李明亮的心放下了一些。他想睡会了,但是思绪由于惯性还在不断跳跃。他知道他爹说的“你的事”是怎么回事。还不是他们觉着李明亮在家里过得窝囊,一丁点儿地位没有,凡事都是儿媳妇说了算。李明亮他爹的原话是说,“伸不开腿儿”。什么意思呢?在李明亮老家那里,两口子睡一个被窝里,男的在床这头,女的在床那头。睡觉时腿都伸不开,是在家里最没有地位的形象说法。李明亮知道,现在他和他老婆都是一头睡,伸不开腿倒不至于,但是他只能占床的四分之一是肯定的。
六点多,老婆儿子醒了。他对老婆讲,昨天晚上孩子爷爷又喝醉了,打电话骂他不孝顺,自己一晚上没怎么睡,要再睡会。他老婆说了一句,“也不能哪回都这样”。他老婆努力哄着儿子在客厅玩,吃了早饭,然后带着儿子去了对面小区姥姥家里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的,应该是睡着了,但是满耳朵都是洗衣机脱水的声音,一遍又一遍的脱水。10点多,他老婆又回来了,又来洗衣服,又脱了两遍水,每次15分钟,又是30分钟的高速旋转翁翁声。他实在受不了,爬起来,和老婆爱搭不理的说了几句话。他老婆又回去陪儿子了。
他昨天上午一个人陪着儿子逛超市、买东西,下午一个人陪着儿子去上早教课,他本来打算今天让他老婆、姥姥、姥爷三个人在家陪着孩子,他自己去图书馆看看书,他在家总有点多余。但是他现在懒懒的什么也不想做。
他近来一有时间总爱看看书、听听音乐,他本来打算2016年不再看电影、电视剧的,他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浮躁。但是他现在只想看个电影。
选来选去,选中了《北京遇上西雅图之不二情书》。但是一开篇的赌场,让他心里又咯噔一下。这个电影不错,慢慢的他的心情舒缓了一些。
他决定再睡一会。老婆躺在床上玩手机,他老婆是在电影刚开始时回来的,两个小时的电影看完了,他老婆还在这里。他问为什么不陪孩子?她说她怕天下雨,在等着收衣服。
李明亮觉着忍无可忍了。有无数次,他去孩子姥姥家,本以为是妈妈在陪着孩子,结果是妈妈回家洗衣服了,妈妈回家晒衣服了,妈妈回家收衣服了,妈妈怕下雨在家看着衣服呢。他搞不懂他老婆,为什么一个当妈的,就不能静下心来陪陪孩子。有无数次,他听他老婆对孩子姥姥讲,妈(mǎ)呀(yà),你帮我把衣服重漂洗一遍;妈呀,我的衣服在漂洗第二遍,到十点钟你过去帮我凉一下;妈呀,天要下雨的话,你让爸过去把我衣服收一下;妈呀,太阳出来的话,你帮我把衣服拿出去晒晒。他搞不懂他老婆是怎么想的,屁大一点事儿,非得一遍又一遍的折腾两个腿脚本来不好、中间休息两三次才能爬个六楼的老头老太太。根据最近两个月的不完全统计,他老婆每周至少用洗衣机洗十五次衣服,李明亮觉着自己耳鸣了,耳朵里随时随地会有洗衣机脱水的声音。他搞不懂他老婆,为什么会洗那么多次的衣服。他感觉对他老婆来讲,洗衣服、漂两遍外加给衣服晒太阳,比陪孩子更重要,比少折腾爸妈更重要,比老公耳根清静更重要。
李明亮又想起昨天的事情。他看到孩子在姥姥家一个人坐在地上玩台灯,把插头在插座上插来插去,台灯一闪一灭。姥姥在卫生间洗东西,姥爷在卧室里打着呼噜。他赶紧带着孩子出去玩了。晚上他对老婆讲,让她和爸妈讲一下,别让孩子玩带电的东西,非要玩的话,也得在眼皮底下看着点。他老婆说,“你和他姥爷、姥姥讲有什么用,你跟你儿子讲呀,让他别玩带电的东西。”他竟无言以对,只说了一句,“三岁半的孩子懂什么。”
这时,他只有一个念头,要把洗衣机从六楼扔下去。他说道,“我不睡了,我去他姥爷家陪孩子去。”
在去孩子姥爷家的路上,李明亮想通了。无论发生什么,他都会微微一笑,这就是人生,别忘了他是一个作家,这是创作的源泉。